迟子建《候鸟的勇敢》中的三重生态

时间:2023-08-21 09:30:02 来源:网友投稿

◎任诗桐

“生态”一词,原本指的是在自然环境范畴内,生物生存的状态和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今,这一词汇的内涵和外延已经扩展到了各个层面,如政治生态、社会生态、文学生态等。按照加塔利的“三重生态学”理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以及精神生态是其三个非常重要的维度。三重生态观也同样揭示了人类的生存关系由元生态、类生态以及内生态构成。元生态,即世间万物所处的自然环境,是基础;
类生态彰显的是生命形式的社会属性;
内生态则聚焦人类的精神和心灵世界。依据这一思想,在迟子建小说《候鸟的勇敢》中,我们发现,作者通过自然环境的描写、民间视域下的价值取向以及人类精神困境的自我救赎三个方面,构建了小说的文本生态。《候鸟的勇敢》并非单纯的生态小说,从生态到生活,从生态到世态,迟子建于小说文本的多重生态之中,着力构建着人与人之间、人与大自然之间以及人与命运之间的和谐共生关系,以及在生活情态的失序、人性的迷途中发出深省,继而探索生命的终极方向。

从“关关雎鸠”到“呦呦鹿鸣”,文学作品中从来不乏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在读迟子建的小说时,我们总是能感受到原野的清风拂过面颊,候鸟起舞的湖面波光粼粼,她用文字绘就的生态画卷令人如痴如醉,王安忆说“她好像直接从自然里面走出来”。在她的文学世界里,北疆边地的自然风光构成了她心中的原始风景,而候鸟则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之一,寄予着作者万物有灵的生态理念、天人合一的生态理想以及人间有爱的朴素愿望。

在迟子建6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中,《候鸟的勇敢》占有重要位置,这是她篇幅最长的一部中篇小说。在写作这部作品时,作者时常漫步于哈尔滨群力湿地公园,这是一个位于城市空间内的生态公园。闲庭信步时,总能偶遇各类鸟雀,而让迟子建最难忘的则是多年前,她与爱人邂逅的一只东方白鹳,朝着夕阳,从草林间拔地而起的情景。迟子建生活的黑龙江省,是东北亚地区鸟类重要的栖居地之一,500多万公顷的湿地面积,为这些候鸟提供了良好的生态环境。对环境要求极其苛刻的东方白鹳,每年都会选择来到黑龙江休养生息。当年,迟子建并不知道这只东方白鹳飞往何处,殊不知它已飞进了作者的“原始风景”中,并在多年后与作者在文本中相遇。

迟子建出生于黑龙江大兴安岭,那里自然环境优良,森林植被分布广泛。对大自然的崇拜是其文学创作的动机之一,“如果问我为什么早年拿起笔来开始写作,可能就是因为那里的四季太过绮丽,大自然凋零与重生的乐章,每时每刻都在奏响,而生长在那片土地的人,多是有故事的人,于是想要表达”。对山川河流的生动描写是她对自己的文学启蒙。

小说以极北的金瓮河流域为叙事空间,在它的一左一右分别是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和一座娘娘庙,属于森林湿地生态系统,是鸟群理想的栖息和繁衍地。从叙事时间上看,小说故事则经历了从春到冬的过程。早春冰河解冻时,作者形容春风就如同炙热的吻,让冰冻了一冬的金瓮河再次涌动。“春风是勇敢的,专情的,它用温热的唇,深情而热烈地吻下去,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心无旁骛,昼夜不息。七八天后,极北的金瓮河,终于被这烈焰红唇点燃,孤傲的冰美人脱下冰雪的衣冠,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久违的吻。”野花中最先动容的是耗子尾巴花,而当春天正式到来时,“金瓮河完全脱掉了冰雪的腰带,自由地舒展着婀娜的腰肢。树渐次绿了,达子香也开了,草色由浅及深。”大山深处的夏天是从太阳在山林间的变化中感受到的,“夏日的山林,所有的绚丽,都集中在一个时刻——向晚时分。太阳落山之际,霞光四溢,它让大地金光闪烁,让鸟儿羽翼流光,让河流成了熔金炉。”深秋则反映在树草叶片的颜色上。“昨天还是微黄的一片草叶,今晨感染了清霜,被阳光一照,它就仿佛畅饮了琼浆,心都醉了,通体金黄。而今天还是微红的一片树叶,被冷风吹打了一夜,一升起来,它就贪婪地吸吮光芒,结果火焰似的阳光把它的脸烧得红彤彤的了。”自然环境的描写,为小说的角色提供了生存空间,并营造出了真实感,因为只有良好的生态环境才有可能吸引种类繁多的候鸟在此休息、繁衍,从而才能进一步地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文本所涉及的候鸟种类繁多,最早飞回的候鸟当数野鸭类,在六只绿头鸭充当了先遣部队后,斑背鸭、青头鸭、花脸鸭、凤头鸭也陆续归来。作为小说主角的东方白鹳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第一次到这里栖息,“白身黑翅,上翘的黑嘴巴,纤细的腿和脚是红色,亭亭玉立,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公主,清新脱俗”。在它之后,布谷鸟、鹌鹑和夜莺也都相继就位。

然而,迟子建并不满足于对美景的单纯描写,透过候鸟的多重隐喻,她要探讨的是人性的复杂起落。小说以候鸟为载体,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东北小城——瓦城,以及金瓮河管护站的故事,以候鸟的正义与勇敢反衬人性的贪婪。

小说不直接承担道德评判的功能,它通常会采用曲径通幽的方式,将写作主体的价值判断赋予在故事情节、人物、意象的建构当中。在迟子建文学世界的人物画廊中,底层百姓被倾注了浓烈的情感。在这一民间场域中,作者力求表现他们的态度、观念与愿望,《候鸟的勇敢》中类生态系统的百姓生存图景就此得以徐徐展开,揭开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复杂关系。

小说中与候鸟相对,作者还描写了候鸟人的存在状态。与候鸟的迁徙本能不同,候鸟人则建立在社会属性之上,须具备一定的经济基础。瓦城因此而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种生存状态,即“候鸟人”和“留守人”。“候鸟人”主要由有钱有闲的人构成,“能够在冬季避开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在南方沐浴温暖阳光和花香”,“留守人”则大多是以张黑脸为代表的本地普通百姓。这一次,迟子建小说文本中的“候鸟神话”元素并非以叙述人的视角呈现,而是由小说人物直接构建。

在这一神话中,“候鸟”首先是一面“照妖镜”,映照出人性的贪婪与私欲。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站长周铁牙把这些候鸟看作敛财和疏通官路的工具。检查站协警老葛为了给女儿落实工作事宜,他偷拍下周铁牙运输野生动物的视频,想以此作为要挟,和领导套上关系。“候鸟”还是正义的化身。接受了周铁牙贿赂的瓦城官员林业局局长邱德明的父亲邱老,富商庄如来,在食用了野鸭后,相继出现疑似禽流感的症状并死亡。但是在瓦城百姓们看来,他们相信是候鸟杀了他们,是在惩恶扬善。“在这样的故事里,候鸟有时是白鹳,有时是野鸭,有时又是天鹅。但它们在传说中,一律是神派来的光明使者,它们的翅膀,是扶贫济困、匡扶正义的旗帜。它们牺牲自己的肉身,以疾病为利剑,刺向人间恶的脓包,铲除不平。”事实上,邱老和庄如来分别病逝于重度肺炎并发多脏器衰竭和脑出血。但是,因食用过野生动物而感染禽流感所产生的恐惧情绪、做贼心虚的心态,无疑也加剧了二人的死亡。

如果说“候鸟神话”折射的是民间视域下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那么张黑脸对候鸟的偏爱则寄予了作者对天人合一生态理想的渴望。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动物似乎永远都处在被救的一方,但迟子建反其道而行之,屡次描写动物对人类的营救。在其近作《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中,一只受伤的苍鹭引导路人救下了因翻船被河水冲向岸边的历史学家,这是迟子建众生平等、万物有灵观念的体现。在她的视野中,任何一种生物都有灵性,都值得被尊重。自然是一个整体,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与其他动植物同处在一个系统中。而人类不仅仅要尊重自然规律,爱护自然界万物,甚至更需要向大自然取经和学习。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张黑脸,曾经是一名山林扑火队员,在一次执行任务时,遭遇老虎,虽未受伤,但由于惊恐过度,吓晕了过去,幸得一只东方白鹳为其撑起了“羽毛伞”,遮风挡雨。尽管他从此失去了记忆,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力不断下降,但与大自然沟通的能力却不断提高,甚至能预知天气变化,尤其钟爱生有翅膀的鸟儿。张黑脸与《雾月牛栏》中的宝坠、《采浆果的人》中的大鲁、二鲁等人物特性在善于与自然沟通这一点上具有一致性,是作者赋予小说人物的一种“自然神性”。

关注人类精神状态和命运走向是文学的终极母题,在纷繁复杂的世态环境中,迷失的人性如何找到自我救赎的出口,迟子建在近年的创作实践中,提供了不同的范式。《晚安玫瑰》中突出了吉莲娜对赵小娥的精神引领。异乡人赵小娥带着强奸犯女儿的负累,在城市里艰难求生存,她以为只要杀死父亲就能够获得解脱,吉莲娜留给她的房产让她在物质生活上不再困苦,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获得内心的平静,因为她无法像吉莲娜那样,用宽恕和慈悲救赎自我;
《空色林澡屋》中关长河与皂娘,象征着人生道路上的摆渡人,前者在现实层面上帮助在山林中迷路的人们找到出口,皂娘则以船形澡盆为载体,渡着过往的旅人,象征着度人度己的佛教意蕴;
《炖马靴》中在大雪封山的迷途中,父亲用善念打开了出路。

《候鸟的勇敢》里,周铁牙是小说人性贪婪的代表,他费尽心机讨好当领导的外甥女罗玫,却并没有换来真心的对待。“罗玫没发迹前,周铁牙和姐姐之间还有一条紧密相连的线,而罗玫的官职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将这条看不见的线给斩断了,周如琴飞到山巅,而他落入谷底,从此她们看他是睥睨天下的俯视,而他只能奴隶似的仰视。”对他来说,阶层的难以跨越和弱肉强食的残酷本质是他无法逾越的藩篱;
老葛为女儿的工作铤而走险后与周铁牙纠缠不清,最后因女儿另有打算所以计划夭折。不甘心的老葛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又把给自己提干作为条件,遭到周铁牙拒绝并威胁后,老葛从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安;
张黑脸和德秀师父偷尝禁果后终日寝食难安,“一到雷雨天,他就穿戴整齐地坐到院子,等待雷劈”。“她觉得自己犯了出家人的大戒,不配大声说话,不配消耗粮食,不配礼佛,甚至不配活着。”二人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但他们又无法克制肉体欢愉的诱惑。“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尤其是张黑脸与德秀对爱情的迷惘,他们在愧疚中渴望出路,“他们一方面战战兢兢地等待神灵的审判,同时又无比渴望第三次的欢聚”。反观候鸟,确实要比人类勇敢。在自然界,保持一夫一妻制度的鸟类族群并不罕见,东方白鹳便是如此。小说中,雄性白鹳在啄食昆虫时,被偷猎者粘在树杈的超强力胶缠住,挣脱时导致腿骨折后,被安置到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养伤。秋将尽,大批候鸟开始准备启程南飞,但这只雄性白鹳却依然没有痊愈,它“孤独而顽强地在寒风中,一次次地冲向天空,一次次地落下,再一次次地拔头而起”。正当人们认为它的爱侣——雌性白鹳带着孩子已经踏上旅程时,这只雌性的东方白鹳回来了,“它们以河岸为根据地,雌性白鹳一次次领飞,受伤白鹳一遍遍跟进,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时刻,携手飞离了结了薄冰的金瓮河。”尽管它们终究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葬身在一片松林的白雪地上,但“这两只早已失去呼吸的东方白鹳,翅膀贴着翅膀,好像在雪中相拥甜睡”。张黑脸与德秀师父亲手埋葬了这对东方白鹳后,却在大雪中迷失了来路,这是小说中最令人动容的情节。个体背负的枷锁太过沉重,无论是作茧自缚,还是身不由己,都在东方白鹳一次次振臂高飞之下相形见绌。对候鸟来说,迁徙只是本能,那么当它返回伴侣身边时,确实称得上是勇敢,它们没有迷失方向,反而是目标明确,虽死犹生。

文学始终是要给人希望的,作者在呈现精神迷途的同时,借云果师父之口提供了自我救赎的可能。“出了这个门,有人遭遇风雪,有人逢着彩虹;
有人看见虎狼,有人逢着羔羊;
有人在春天里发抖,有人在冬天里歌唱。浮沉烟云,总归幻象。悲苦是蜜,全凭心酿。”这是个体内生动力的表征,彰显了人世孤独的生命本质,也象征着独立、自由的生命形态。

迟子建在小说和散文创作中的生态书写早已超越自然生命形态,以对个体生命关怀为己任,用文学叙事方式架构社会生态,直指人类自身的精神生态和心灵世界,不但构成了生态美学的三个关键维度,也构建出了迟子建的文本生态,从而为整个文学生态提供了典型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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