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千億:陸游咏梅詩在日本五山文學中的經典化*

时间:2023-08-19 10:25:02 来源:网友投稿

李曉田

關鍵詞:陸游;
五山文學;
咏梅詩;
傳播;
經典化

日本鐮倉(1192—1333)、室町(1334—1602)時代,禪宗東傳至扶桑并受到當時幕府大力支持,得以迅速發展,日本禪林又效仿南宋的官刹制度,設立“五山十刹”。此時禪宗僧侣成爲漢詩創作的主體,産生了五山文學,“凡海内談詩者,唯五山是仰,是其所以顯赫乎一時,震蕩乎四方也”(1)[日]江村北海:《日本詩史》卷二,[日]池田四郎次郎:《日本詩話叢書》第一册,東京:文會堂書店,1920—1922年,第199—200頁。。日本與宋明之間中國禪僧往來頻繁(2)《日本詩史》卷二:“中世稱叢林傑出者,往往航海西遊,自宋季至明中葉,相尋不絶。參學之暇,從事藝苑,師承各異,體裁亦歧。”(第200頁。),宋代文化爲日域注入了新鮮血液,五山文學也始將宋代詩學奉爲圭臬,“降及建元之後,叢林之徒,兄玉堂而弟豫章,治之殆如治經,解注之繁,幾充棟宇”(3)[日] 伊藤東涯:《杜律詩話序》,[日]長澤規矩也:《和刻本漢籍隨筆集》第十九輯,東京:汲古書院,1978年,第343頁。。此時的日本詩壇對以蘇軾、黄庭堅爲代表的宋詩大家可謂推崇備至。

在崇宋之風的影響下,蘇黄以外的其他宋代重要詩人詩作亦在五山禪林中大量流播,産生了相當的影響,南宋“中興之冠”陸游就是頗爲矚目的一位。在日本詩歌選集、漢詩創作、詩話日記等大量域外文獻中皆可窺見五山禪僧對陸游詩進行積極的閲讀、學習、接受及傳播。只是不同於對待蘇黄詩“治詩如治經”般的受容態度,面對幾至萬首的陸詩,五山禪林却顯然格外偏好其個别篇目,呈現出散點聚焦的、并不均衡的接受樣態,而這一受容模式有力地推動了少數陸詩在五山文學中的經典化。其中,《梅花絶句》“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不但是此時日本選集中入選次數最多的放翁咏梅詩,後二句更成爲五山詩人創作中最鐘愛、最頻繁提及的放翁詩句,被認爲是陸游最具代表性的詩作(4)按,江西龍派(1375—1446)編《新選分類集諸家詩卷》(簡稱《新選》)中選録了此詩,題作《梅》,詩云:“聞説梅花折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劍南詩稿》題作《梅花絶句》,爲六之四。羅椅《澗谷精選陸放翁詩集》前集卷九、《宋詩鈔》卷六七、《十八家詩鈔》卷二八及《錦繡段》《錦囊風月》卷九中亦收入此詩。但各本略有異文,“説”,衆本皆作“道”;
“折”,《澗谷精選》與《錦繡段》《錦囊風月》中作“折”,《劍南詩稿》等作“坼”;
“花”,衆本皆同,唯《劍南詩稿》與《宋詩鈔》作“前”,云“一作花”。關於上述包含放翁詩選本的介紹,可參見正文。。

陸游咏梅詩在五山文學中的經典化是此時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這不但成爲偏好梅花的日本詩壇選擇的新的文學範式,改變了日本咏梅文學的書寫面貌,扭轉了日本文化對於梅花風貌的形塑;
同時“放翁與梅”成爲禪林文學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影響了放翁形象在日本文學中的建構,并折射出陸詩在東亞漢文化圈内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受容差異,值得深入研究。本文將先考察陸游詩在五山時期的傳播流衍情况,并介紹五山文學對放翁咏梅詩的接受情形,分析此詩深受五山禪林喜愛的緣由,特别要從佛教禪宗思想的滲透、五山文學創作的自身特性、日本咏梅文學文化傳統及相關梅花傳奇故事等諸層面來對陸游咏梅詩在日本五山文學中的經典化作一全面深刻的認識與了解。

目前學界有關陸游詩文在日本五山時期流衍與傳播的研究幾爲空白,尚未見文獻記載或研究成果表明陸游詩文集何時東傳日本。據筆者考證,當至遲在十五世紀初。《劍南詩稿》《渭南文集》等陸游詩文别集只在南宋和明朝時期刊刻(5)祝尚書:《宋人别集叙録》,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960—976頁。,而日本書目如《日本書目大成》(6)[日]長澤規矩也、阿部隆一:《日本書目大成》,東京:汲古書院,1979年。《江户時代所刊書林出版書籍目録集成》(7)慶應義塾大學附屬研究所斯道文庫:《江户時代所刊書林出版書籍目録集成》,東京:井上書房,1962—1964年。等皆未著録有宋本陸游詩文别集,據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録》,現存日本所藏陸游詩文别集等基本都是明刊本(8)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録》,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但在明天啓四年(1624)汲古閣本《劍南詩稿》刊刻面世之前,十四世紀的五山文學中已見放翁詩的身影,如夢岩祖應(?—1374)《題紅白梅詩軸後》云:“金華山梅花樹下,二士佳作,十三人屬和,胸蟠萬卷,手敏八叉,探幽奇於月落横參,騁雄思於繁華晴昊,……又想見後五百年放翁顛狂。”(9)[日]上村觀光:《五山文學全集》第一册,京都:思文閣,1973年,第838頁。末句當化自陸詩“梅花重壓帽檐偏,曵杖行歌意欲仙。後五百年君記取,斷無人似放翁顛。”(10)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415頁。龍湫周澤(1307—1388)《和瓶梅》:“孤山意足一壺枝,無限風情悉攝持。不欲化身千億見,笑他陸氏苟裁詩。”(11)《五山文學全集》第二册,第1181頁。是對放翁《梅花絶句》“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12)《劍南詩稿校注》卷五十,第2980頁。的翻案。只是,尚不可遽言夢岩祖應、龍湫周澤等日本禪僧閲讀陸詩所據文獻一定就是宋本《劍南詩稿》。

因爲,此二詩除見於《劍南詩稿》外,又皆收入宋元之際羅椅、劉辰翁《精選陸放翁詩集》中,前詩見於後集卷八,後詩見於前集卷九。《精選陸放翁詩集》是最早的陸詩選集,在日本現存五山版,刊行於十四世紀下半葉,而五山版乃是據元本翻刻,元本在十四世紀上半葉版刻面市,則元本《精選陸放翁詩集》或在十四世紀中期左右傳入日本。(13)[日]甲斐雄一:《關於日本所藏〈名公妙選陸放翁詩集〉》,《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第43—47頁。故而,不排除夢岩祖應與龍湫周澤是通過東傳不久的《精選陸放翁詩集》來閲讀放翁詩的可能。

此外,江西龍派(1375—1446)編《新選分類集諸家詩卷》(下簡稱《新選》)和慕哲龍攀(?—1424)與瑞岩龍惺(1384—1460)編《續新編分類諸家詩集》(下簡稱《新編》)是五山時代重要的漢詩總集,各自選録了陸游六十多首七言絶句,其中多數詩篇僅見於《劍南詩稿》,而不在《精選陸放翁詩集》所選之列。《新選》大致成書於1400年,《新編》於1411、1412年前後開始編纂(14)卞東波:《宋代詩話與詩學文獻研究》第二輯《宋代詩學文獻考論》,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31—234頁。,皆遠早於汲古閣本《劍南詩稿》刊刻版行的時間。那麽,江西龍派等人選詩時參考的當就是宋刊本《劍南詩稿》,也即,《劍南詩稿》至遲在十四世紀末至十五世紀初的室町時代中期傳入日本。

而在宋本《劍南詩稿》東傳至日本後,五山禪僧就已開始廣泛閲讀和學習陸詩。如瑞溪周鳳(1391—1473)日記“寬正元年(明天順四年,1460)十月十一日”條載:“等持寺來,出惠放翁《劍南續稿》,蓋全部四十册,卷乃八十五也。予問此本來由,則曰,上杉房州付柏心,柏心滅後,其徒賣與惠林某僧云云。”(15)[日]瑞溪周鳳:《卧雲日件拔尤》,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大日本古記録》,東京:岩波書店,1961年,第129頁。“等持寺”指任該寺首座的笑雲瑞忻。笑雲贈給周鳳的八十五卷本《劍南續稿》,原出自上杉房州,即關東管領上杉憲實(1411—1466)。是書後轉交給柏心周操,周操卒後其徒又賣給了惠林寺僧人。此中透露了一部放翁詩集在日本禪僧間輾轉流傳的經過。同樣,萬里集九(1428—?)有詩題作“……伏承前僧録師棲芳月翁大和尚,辱賜陸之集一部於京子(玉霄等京),良有以哉,小詩謹以代謝表云”,詩云“羕聞一部賜兒輩,勝讀蠹芸三十車”(16)[日]玉村竹二:《五山文學新集》第六册,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72年,第782頁。,對陸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從五山禪僧群體對放翁詩集持續的惠贈、買賣、典藏、閲讀等行爲中,或可窺探出陸游詩在五山文學中的傳播力度與影響力(17)按,《卧雲日件拔尤》“寬正六年(1465)七月四日”條記載横川景三代春溪洪曹問“‘盟雲’二字出處”,“予曰:‘在《誠齋集》。’即取《刻楮》第十九來,然不在《誠齋集》,而在《放翁集》。予只記在此册中云”。(第163頁)《刻楮》二百卷爲周鳳拔萃摘録生平所讀内外典籍中故事而編寫成的;
《盟雲》詩僅見於《劍南詩稿》卷二二。從寬正元年(1460)初獲《劍南詩稿》到六年(1465)編選其中典實,瑞希周鳳當是在此六年内進行了對陸詩的閲讀與學習。。

(一) 五山文學選集對陸游詩的擇取

《新選》《新編》中詩歌編排皆以類相從,《新選》分爲19類,收詩近1200首,時代跨度從唐到明初;
《新編》是《新選》的續作,分爲25類,擇詩1280餘首。春溪洪曹(?—1465)所編的詩歌總集《錦囊風月》,存詩3000餘首(18)關於《新選》《新編》,參見卞東波:《域外漢籍中的宋代文學史料——以日本漢籍〈新選分類集諸家詩卷〉〈續新編分類諸家詩集〉爲例》,載氏著《宋代詩話與詩學文獻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關於《錦囊風月》,參見[日]堀川貴司:《“錦嚢風月”解題と翻刻》,載《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研究報告》第198集,2015年。。天隱龍澤(1422—1500)、月舟壽桂(1460—1533)又分别以《新選》《新編》爲底本,縮編了《錦繡段》《續錦繡段》等小型詩選(19)《錦囊風月》首有春溪永享十一年(1439)之序,則是書可能成書於此年前後。《錦繡段》有天隱龍澤康正二年(1456)跋,其成書亦當在此時。《續錦繡段》後有月舟壽桂大永初年(1521)跋,成書或當在此年之前。。

《新選》《新編》《錦囊風月》《錦繡段》《續錦繡段》此五種總集所收詩皆爲七絶,分别選取了陸游詩63首、62首、47首、20首、41首。放翁一生創作了2100餘首七絶,數量爲宋人之冠,取材廣泛,多耐人涵咏諷味之作,“幾乎每一種題材都有膾炙人口歷代傳誦堪稱‘經典’的傑作”(20)陶文鵬:《論陸游的七言絶句》,《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第27頁。,尤以悲憤激昂的愛國詩和清淡自然的田園詩爲主體。而《新選》所選放翁詩以“雜賦”“懷古”“草木”類爲最,各有21、10、10首,共計占所選放翁詩的65%;
《新編》所選以“雜賦”“儒學”“草木”類爲多,分别有16、8、6首,約占所選放翁詩的48.4%;
《錦囊風月》所選最多者爲“人事”“天文”“時候”“百花”四門,分别有12、7、6、4首,占所選放翁詩的61.7%;
《錦繡段》所選詩以“懷古”“草木”“雜賦”最多,分别爲8、3、3首,占所選放翁詩的70%。從這一系列統計數字可見,日本五山時期所編詩歌選集中對放翁七絶詩的喜好頗爲一致,集中在“儒學”“雜賦”“草木”幾類,即偏好其讀書論詩、咏史懷古、寫景咏物諸作。

又對五山時期詩歌選集中入選次數最多的放翁詩篇作統計,結果參見下表:

《新選》《新編》《錦囊風月》《錦繡段》《續錦繡段》《精選陸放翁詩集》少年交友盡豪英,妙理時時得細評。老去同參惟夜雨,焚香卧聽畫簾聲。○○○○東風吹雪惱遊人,滿路新泥换細塵。花睡柳眠春自懶,誰知我更懶於春。○○○○嫋嫋清笳入雪雲,白頭老守卧中軍。自憐到老懷遺恨,不向居延塞外聞。○○○○聞説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一雙掠水燕來初,萬點飛花社雨餘。辛苦成巢君勿笑,從來吾亦愛吾廬。○○○○爲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緑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怕見公卿懶入城,野橋孤店跨驢行。天上遣足看山願,白盡髭須却眼明。○○○○

這七首詩得到了此時選壇公認的好評,成爲五山漢文學選集中流布最廣、知名度最高的放翁絶句。而其中“化身千億”詩正在其中,在選本中獲得了經典地位,被日本詩壇擇定爲陸游咏梅詩的代表作,亦被視作放翁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二) 五山漢詩對放翁咏梅詩的受容

梅花意象在宋代始大量進入詩歌并蔚爲大觀,宋人談梅花入詩之事云:“在漢晋未之或聞,自宋鮑照以下,僅得十七人,共二十一首……至本朝方盛行。”(21)(宋)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何文焕《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72頁。其時“舉世皆咏梅,無論山林之士。雖市朝之人,莫不有作”(22)(宋)劉克莊著,辛更儒箋校:《劉克莊集箋校》卷一○九《陳邁高梅詩》,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514頁。。而據學者統計,宋詩中梅花題材之作(含梅畫及梅花林景題咏)有4700多首,咏梅詞(含相關題材之作)1120多首,現存宋代咏梅詩詞數是宋以前的50倍(23)程傑:《宋代咏梅文學研究》,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7頁。。由此可見宋代文人對梅花普遍的愛賞之情及宋代咏梅文學的發達,詩人甚至有“求詩於詩,不若求詩於梅”(24)(宋)姚勉:《梅澗吟稿序》,《姚勉集》卷三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28頁。“但能飽吃梅花數斗,胸次玲瓏,自能作詩”(25)(宋)韋居安:《梅磵詩話》,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74頁。這樣一類的議論,有宋一代之文學文化中,詩梅互動之風可見一斑。

林逋是宋代咏梅文學的鼻祖,其“疏影横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黄昏”一聯堪稱古代中國咏梅詩中最經典的詩句,南宋張炎直言:“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26)(宋)張炎:《詞源》,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65頁。這對後世咏梅文學産生了極爲深遠的影響,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下云:“自和靖‘香影’一聯爲古今絶唱,詩家多推尊之。”(27)(宋)韋居安:《梅磵詩話》,第562頁。“暗香疏影”句被後代詩人反復追擬摹仿,成爲中國咏梅文學中的至高典範。

梅花也一直是日本文學中非常受關注和喜愛的創作主題,日本咏梅文學的傳統可上溯至飛鳥時代,如葛野王(669—706)《春日玩鶯梅》云:“素梅開素靨,嬌鶯弄嬌聲。對此開懷抱,優足暢愁靨。”(28)[日]小島憲之校注: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懐風藻·文華秀麗集·本朝文粋》,東京:岩波書店,1964年,第83頁。“梅”常與“鶯”“柳”等搭配出現,是早春意象的代表和象徵。至五山時代,受宋代詩學詩論的影響,五山禪林爲林逋梅詩所傾倒,在吟咏梅花時頻繁化用“暗香疏影”句,亦視其爲咏梅詩的最高典範。同時,陸游“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二句亦頗得日本禪僧青睞,如惟肖得岩(1360—1437)、瑞溪周鳳、希世靈彦(1404—1488)、萬里集九、横川景三(1429—1493)等至少17位詩學影響頗著的五山禪僧在漢詩文創作中都經常言及此詩。在五山咏梅文學中,“化身千億”與“暗香疏影”常被相提并論,“至若西湖之和靖所謂‘疏影暗香’之與劍南之放翁所謂‘一樹一放翁’之句,皆是梅花舊公案也”(29)《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册,第478—479頁。。二詩在五山漢詩中被奉爲咏梅文學之雙璧,如:

邵庵全雍《次韻謝人惠梅花》:水月一聯和靖句,溪山千億放翁身。(30)《五山文學新集》第三册,第622頁。

横川景三《梅屋號》:一樹花開千億佛,暗香疏影是吾家。(31)《五山文學新集》第一册,第658頁。

“疏影暗香”句以工筆狀物,繪聲繪色;
“化身千億”句重在表情,語淺情深。二詩同爲梅花而發,寫景言情各有千秋。五山詩僧在咏梅詩中以陸游追配林逋,可見放翁“化身千億”句在禪林咏梅文學中已被奉爲新的範式和經典,具有很高的文學地位和文化影響力。

五山禪林對此二句的喜愛無以復加,乃至在爲放翁畫像作題贊時也常提及此詩,如:

景徐周麟《陸放翁畫像》:一夜汴河生朔風,梅花千億鐵心同。(32)《五山文學全集》第四册,第94頁。

儼然已將“化身千億”句視作陸游最重要的代表作。更有甚者,以“一樹梅花一放翁”表現了陸游愛梅成癡之態,故徑視梅花與放翁爲一體,如:

萬里集九《扇面陸放翁》:扇中自是梅花海,千億化身留一身。(33)《五山文學新集》第六册,第656頁。

繼“林逋與梅”之後,在日本咏梅文學中,“放翁與梅”也成了彼此聯繫緊密的一組共生文化符號,從而在五山漢詩中成功建構起了陸游愛梅成癡的形象。惟肖得岩《億梅齋記》云:“南宋初,有陸游字務觀者,以臺評斥之以放,故自稱云放翁。名士也,性甚愛梅,其詩曰:‘何方得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奇作也。”(34)《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册,第757頁。徑視放翁爲“性甚愛梅”的“名士”,而這也成爲五山文學中放翁形象的最突出面向。

五山詩僧學習和接受放翁此二句時,主要運用經典翻案和化用典實兩種創作手法。“翻案法”在禪宗典籍中較爲常見,因禪宗否定外在權威,以唱反調爲頓悟自性的重要標志,需要“翻案”精神(35)周裕鍇:《文字禪與宋代詩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79頁。,自六祖慧能創始以來,屢被後世禪師所效仿。受禪宗偈頌等影響,宋詩中翻案之風也頗流行。五山禪僧在創作詩歌時,亦有着普遍而自覺的翻案意識,用事往往追求翻新出奇。頗具代表性的詩作有横川景三《二月晚梅》:

此身無力化千億,影瘦於梅梅主人。(36)《五山文學新集》第一卷,第456頁。

自嘲身體過於消瘦,無力化身,平添一絲諧趣,具有遊戲三昧的幽默;

龍湫周澤《和瓶梅》:

孤山意足一壺枝,無限風情悉攝持。不欲化身千億見,笑他陸氏苟裁詩。(37)《五山文學全集》第二册,第1181頁。

惟肖得岩《謝人惠梅》:

問詢身經千億化,何如意足兩三枝。(38)《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册,第940頁。

言只需得數枝梅花即可賞見其無限風姿,從而心滿意足,不必如放翁一般貪求數量之多,是對化身千億這一欲望的否定,透出佛家不忮不求的智慧通達,富於禪思理趣。

較之翻案,化用典實在五山文學創作中更爲常見。程傑言:“梅花審美活動、咏梅創作也不斷涌現一些創意非凡的成功範例,一些原本外在的美妙意象、構思和説法也不時被借鑒、吸附到梅花審美思維中,作爲咏梅的材料,逐步凝結爲梅花審美創造的常用語符。”(39)程傑:《中國梅花審美文化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324頁。放翁“化身千億”,便成了禪林咏梅文學中常見的共同話語符號之一。在五山漢詩中既可用來形容梅花的繁多茂盛,如彦龍周興《梅花年後多》:

千樹梅花千放翁,暗香無處不春風。(40)《五山文學新集》第四册,第984頁。

又代表着詩人無數次對梅花的尋訪行爲,如横川景三《尋梅社》:

尋花直入如來地,千億分身樹樹前。(41)《五山文學新集》第一册,第16頁。

甚至被直接用作“梅花”的代名,如萬里集九《從藏主屏風十二首畫贊》:

地已弄春梅滿堂,主人定可陸詩郎。劍南樂事不吟盡,千億分身意外香。(42)《五山文學新集》第六册,第828頁。

乃至當用作姓氏的“梅”觸發詩人在創作中化用與“梅花”相關故即時,放翁此典亦被拈出,如横川景三《依西山玉文年少試毫詩韻》(自注云:“梅津門徒”):

望之玉色意先融,肯信春寒雪舞風。嫌佛不成吾未達,梅花千億一枝紅。(43)《五山文學新集》第一册,第586頁。

典故是一種具有“密碼性”的藝術符號,它的平易艱澀與否,取决於作者與讀者的文化對應關係;
對於熟悉典故的“合格讀者”而言,其可能造成的閲讀隔膜并不存在,反而能借助讀者自身的知識讓意象的外延(extension)與内涵(intension)迅速膨脹,引發更多的聯想,使典故具有極大的“張力”(tension)。(44)葛兆光:《漢字的魔方: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學劄記》,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2—129頁。五山詩僧之間經常互相唱和、傳閲漢籍并舉辦詩會,他們具有相近的知識背景和審美趣味,在吟咏創作時化用放翁梅詩典故,既不會妨礙詩意的傳達,又會産生清新雅致的語言效果,故而更符合禪林的藝術追求。且相較於林逋等的咏梅詩偏重體物,視梅花爲“他者”,放翁此詩則專主於“我”與“梅”之關係的情感聯結,其中飽含着對梅花濃烈的喜愛及無盡的快樂之情。五山禪僧將之濃縮爲典實用於詩歌,或“替代性”用典,以“化身千億”作爲“梅花”的代名,或化用其語,來表達梅花之多或尋梅之頻,都能將原作中奇巧的設想、豐沛的情感代入己作,從而加强詩歌的感發力量,提升藝術表達效果,爲日本咏梅文學傳統帶來新質變化。

同時,無論是翻案亦或是化用典實,“化身千億”已成爲五山咏梅詩中慣用的話語符號。這一凝定符號被普遍用於咏梅,它剥離了詩人對梅花的直接觀感與描摹,而代之以對前人典範作品的復現,是作爲知識密集型僧侣的五山禪僧,在對陸游詩歌的閲讀學習基礎之上,共同創造出的一種“知識性書寫”,在表達中背離了傳統的“感受性書寫”,這是“以學問爲詩”的宋型詩學影響的體現。而以“知識性書寫”的方式來描寫梅花,意味着在五山咏梅文學中,開始不再遵從前代“以直覺發現并捕捉景物美感”的書寫傳統,而是“將眼前所見與過往所讀進行勾連,以所見映證所讀”(45)謝文君:《試論萬里集九的黄庭堅詩接受》,《中國詩歌研究》(第二十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253頁。,表明日本咏梅文學在學習陸詩過程中發展出了新的創作模式。

總之,最高頻次入選漢詩總集、最常被禪僧在創作中作回應與復現,這共同表明,放翁“化身千億”詩完成了在日本五山文學中的經典化。

陸游咏梅詩共計160多首,清人吴焯(1676—1733)盛贊他爲“梅花知己”(46)(清)吴焯:《批校劍南詩稿》,孔凡禮、齊治平編:《陸游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42頁。,并言“公之咏梅,直是‘横看成嶺側成峰’,無往不妙”(47)《陸游資料彙編》,第247頁。,對放翁梅詩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自宋以來,對陸游咏梅詩的贊賞亦見諸詩話、評點、論詩詩等文學批評文獻,如晚清桐城古文大家姚瑩(1785—1853)《論詩絶句》云:“鐵馬樓船風雪里,中原北望氣如虹。平生壯志無人識,却向梅花覓放翁。”(48)(清)姚瑩:《論詩絶句六十首》,《陸游資料彙編》,第343頁。可見,陸游與梅,心香一瓣,是中日兩國在放翁詩歌閲讀、接受史上的共識。

只是,在何者爲陸游咏梅詩代表作的問題上,中日之間却又異見紛出。深受日本漢詩人偏好的“化身千億”詩,在中國却相對頗遭冷遇,只有很少幾位詩人言及,如劉克莊咏紅梅詩:“閬苑花神妬艷,晏家園吏偷春。當時傳一二本,今日化千億身。”(49)《劉克莊集箋校》卷二九,第1584頁。吴錫麒(1746—1818)《讀放翁集》:“長吟直與精靈接,千億梅花坐月明。”(50)《陸游資料彙編》,第323頁。這與日本五山漢詩中龐大的數量相比,簡直寥寥無幾。而被中國詩人推許爲集中警策的放翁梅花詩,也少見“化身千億”的身影,如《梅磵詩話》卷下云:“近世陸放翁《雪後尋梅》詩云:‘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風饕亦自如。自是花中巢許輩,人間富貴不關渠。’意高語爽,真不苟作。”(51)(宋)韋居安:《梅磵詩話》,《歷代詩話續編》,第574頁。吴焯在《劍南詩稿》卷八中七古《梅花》(52)《梅花》:“冰崖雪谷木未芽,造物破荒開此花。神全形枯近有道,意莊色正知無邪。髙堅政要飽憂患,放棄何遽愁荒遐。移根上苑亦過計,竹籬茅屋真吾家。平生自嫌亦自許,妙處可識不可誇。金樽翠杓未免俗,篝火爲試江南茶。”詩下批校云:“公咏梅詩最多且好,此尤獨絶。”(53)(清)吴焯:《批校劍南詩稿》,《陸游資料彙編》,第242頁。是詩亦稱揚梅花具有意莊色正、無邪近道的高貴品格,直是以梅自許。總之,中國詩學批評家似更偏好放翁咏梅詩中意高語爽、興寄高遠之作,詩人借梅言志,透出内心的隱曲寄托。這可能是對“化身千億”這樣明快清朗、偏重言情而短於抒志的詩歌少加垂青的原因。

那麽,“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何以能被日本五山詩僧特爲推重,超出衆詩之上呢?

放翁此二句化用了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爲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54)尹占華、韓文奇:《柳宗元集校注》,第八册,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773頁。,此論已成定讞。(55)(清)陳衍評曰:“柳州之化身何其苦,此老之化身何其樂”,見《宋詩精華録》,高克勤導讀,秦克整理集評,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0頁。在陸游之前,以蘇軾爲代表,因同謫宦嶺南偏遠荒絶之地,故而更關注柳詩前二句,閲讀視點聚焦於詩中以“劍鋩”比擬“尖山”的形象逼真及“割愁”一語的巧妙運用等。(56)如東坡《書柳子厚詩》云:“僕自東武適文登,並海行數日,道傍諸峰,真若劍鋩。誦柳子厚詩,知海山多爾耶?”又《對韓柳詩》云:“韓退之詩云:‘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柳子厚詩云:‘海上群山若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陸道士云:‘二公當時不計相會,好做成一屬對。’東坡爲之對云:‘系悶豈無羅帶水,割愁還有劍鋩山。’此可編入詩話也。”並引自《柳宗元集校注》注文(第2773頁)。同時,陸游自己也曾探討過“割愁”二字的出處,《老學庵筆記》卷二云:柳子厚詩云:“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東坡用之云“割愁還有劍鋩山”。或謂可言“割愁腸”,不可但言“割愁”。亡兄仲高云:晋張望詩曰“愁來不可割”,此“割愁”二字出處也(李劍雄、劉德權:《老學庵筆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6頁)。而放翁“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正脱胎於柳詩後二句,是蘇軾之後對柳宗元此詩文學意味的二次發明。柳宗元一生好佛,因政治變故被貶永州、柳州,因貶所遥遠荒惡,個人視野與心境受到阻遏,内心悲感無法化解,故向佛教尋求寄托和解脱之道,尤其受到禪宗的浸染,宗教思維對其文學創作和藝術構思有着滲透和啓迪。(57)王樹海、王鳳霞:《佛禪對柳宗元山水詩的影響芻議》,《社會科學戰綫》,2000年第1期,第110頁。“若爲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楊士弘《唐音》卷七注曰:“身千億,《佛經》:釋迦佛千百億化身。”(58)《柳宗元集校注》,第2773頁。正是其思想中佛教因素的折射。而兩宋耽思禪悦之風盛行,放翁亦喜讀佛典,自言“讀罷《楞伽》四卷經,其餘終日坐茆亭”(59)《劍南詩稿校注》卷五,第4114頁。,與僧侣禪師如松源崇嶽等交往密切,佛教思想和宗教經驗已然滲入其日常生活中,放翁此詩亦保有禪宗思想的色彩。

“化身”是佛教中重要的觀念,“化身千百億”亦是佛教典籍中的常見術語。齊梁時期便已流傳的佛典《梵網經》下即云:“我今盧舍那。方坐蓮華臺。周匝千華上。復現千釋迦。一華百億國。一國一釋迦。各坐菩提樹。一時成佛道。如是千百億。盧舍那本身。千百億釋迦。各接微塵衆。俱來至我所。聽我誦佛戒。甘露門即開。”(60)(明)蕅益智旭撰,釋明學主編:《佛説梵網經菩薩心地品合注·卷三》,成都:巴蜀書社,2014年,第8頁。六祖《壇經》亦云:“於自色身歸依千百億化身佛。”(61)丁福保箋注,一葦整理:《六祖壇經箋注》,濟南:齊魯書社,2012年,第144頁。“何名千百億化身?若不思萬法,性本如空,一念思量,名爲變化。思量惡事,化爲地獄;
思念善事,化爲天堂。”(62)丁福保箋注,一葦整理:《六祖壇經箋注》,第146頁。“清净法身,汝之性也;
圓滿報身,汝之智也;
千百億化身,汝之行也。”(63)丁福保箋注,一葦整理:《六祖壇經箋注》,第164頁。所謂色身,即衆生之身。禪宗認爲三身合一,不由外求,人生來所具有的“自在法性”就是“清净法身”;
所謂化身,是依據法身進行考慮,或念善,或念惡,此爲化身;
而念善,將有好的因果報應,此爲報身。佛教很早就傳至日本,而佛家化身思想在日本也有着深厚的宗教基礎。至五山時期,在漢詩創作中引用“化身千百億”之佛語對於禪僧而言亦頗爲常見,如中岩圓月(1300—1375)《文殊》:“一文殊化百千身,是是非非豈異人。”(64)《五山文學全集》第二册,第1042頁。《布袋》:“彌勒真彌勒,争奈人不識。分身千百億,誰是真彌勒。”(65)《五山文學全集》第二册,第1044頁。只是此類五山文學初期創作的偈頌只是宗教禪思的表達,尚與梅花無涉。而至室町中期陸游詩歌在日本得以傳播與閲讀,五山漢詩中方湧現出了將“梅花”與“化身千億”相結合的大量詩篇。放翁在此咏梅詩中巧妙化用佛典,借化身千億之想言愛梅無盡之情。日本禪僧同樣愛賞梅花幽趣,在漢詩選本中就展現出對咏梅詩的别樣鐘情,如《新選》“草木類”中共選詩120首,有近三分之一是爲梅而作,五山文學中更多咏梅賞梅詩。放翁“化身千億”詩既與禪宗有親緣關係,又能極言愛梅之樂,對於五山禪僧來説,自然分外親切,故而更着青眼。

同時,禪宗自六祖慧能創立以後,逐漸分化爲溈仰、臨濟、曹洞、雲門、法眼五家,至宋代臨濟又分出黄龍、楊岐兩派,合稱“五家七宗”,影響甚巨。鐮倉時代,中日兩國禪師交往密切,榮西與道元分别將臨濟宗與曹洞宗帶到了日本。從中國傳入日本的禪宗門派有二十四之多,其中屬曹洞宗的只有三派,其餘皆爲臨濟宗,而臨濟宗中只有榮西所傳爲黄龍派法脉,其餘二十派皆屬楊岐禪,其中十八派又皆爲大慧宗杲法兄虎丘紹隆的禪脉。(66)梁曉虹:《日本禪》,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4—65頁。

據玉村竹二《五山禪林宗派圖》(67)[日]玉村竹二:《五山禪林宗派圖》,京都:思文閣,1985年。對在漢詩創作中化用放翁詩句的禪僧所屬宗派進行考察梳理,發現如龍湫周澤、瑞溪周鳳、蘭坡景茝、東沼周岩、横川景三、景徐周麟、彦龍周興都是夢窗疏石的傳人,同屬臨濟宗楊歧派虎丘下破庵派佛鑒佛光派佛國派夢窗下一系;
屬於臨濟宗楊歧派虎丘下曹源派一山派的有天隱龍澤、南江宗沅、萬里集九,是赴日元僧一山一寧的法嗣;
江西龍派、慕哲龍攀、瑞嚴龍惺則是天祥一麟的弟子,正宗龍統又是瑞嚴龍惺的弟子,屬於臨濟宗黄龍派寂庵下;
只有驢雪鷹灞一人是曹洞宗宏智派門下。上述禪僧基本以臨濟宗爲主,其中楊岐派虎丘門下禪僧又占多數,這與日本五山禪宗總體發展情形一致;
同時,這些禪僧的禪籍都很接近,往往同出一門,具有師弟關係。五山文學本身具有酬唱性質,詩會酬唱會固化禪林中主題創作的模式,使得禪林詩歌從題材選擇到具體表達都形成一定的套路與傳統。(68)曹逸梅:《日本五山禪林的典範選擇與詩歌創作》,南京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7頁。而詩僧之間親密的禪學淵源和宗派關係,更會使他們的思想審美、文學趣味等更趨於同化。“化身前億”句能够激發禪僧的集體回應,當與五山文學自身的這一特色有關。

此外,在日本本土文化中,盛行天滿宫信仰,其中供奉北野天神,被視作日本的學問之神、文道之祖。天神即是平安時期著名的文學家菅原道真(845—903),著有《菅家文草》《菅家後草》等詩集,文采絢麗,“昌泰(898—901)間以文章樹風聲於朝端,稱爲本朝文字之鼻祖也”(69)[日]希世靈彦《北野夢梅詩序》,《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册,第445頁。。後因被政敵誣告而左遷至九州太宰府,死於非命。在其逝世後都城接連發生天災疾疫,世人以爲是其冤魂鳴祟,於是在京城外北野將之供奉爲神靈。“在日本,‘天神’(天津神)指的是在高天原居住的神,或者是從高天原降臨的神”(70)[日]吉原浩人:《“文道之神”的誕生——日本學術之神菅原道真思想的歷史意義》,收入《北京論壇(2012)文明的和諧與共同繁榮——新格局·新挑戰·新思維·新機遇:“信仰與社會——全球化時代的精神反思”哲學分論壇論文及摘要集》,第422頁。。自室町中期,日本開始流行“渡唐天神”的傳説,言菅原道真至宋朝成爲禪僧無准師範(1179—1249)的弟子,并繼承其法衣。而此傳説在日本廣爲流衍,亦出現了許多以“渡唐天神”爲主題的繪畫作品。在現存的天神畫像中,道真往往“手把梅枝,風貌擬唐”(71)陳小法:《渡唐天神與中日交流》,《日語學習與研究》,2007年第5期。。這當是與道真性好梅花、集中多有咏梅之篇有關。他將梅花“視爲自己的分身,或作爲有情之物向其傾訴,借梅花來抒發自己的心境”(72)[日]波户岡旭:《菅原道真咏梅考》,《國學院雜志》95—3,1994年3月。。禪僧們也創作了許多紀念天神的詩歌與畫贊,其間幾乎都有梅花的身影,已將天神與梅視爲一體。此時,梅花不再只是早春的信使,而已成爲天神的象徵,文道的代表。“正是由於五山禪僧們對梅花的喜愛和對天神的崇拜,才將天神的象徵——梅花奉爲學問的象徵,賦予了其‘好文木’(好文則開)的意象并傳承至今”(73)韓雯:《梅花詩話——中日古典詩歌中的梅花意象比較研究》,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28頁。。

在日本還流傳着北野天神與梅花的諸多傳説,特别是“飛梅”故事:“及有紫易之行,留題第中梅花,有‘東風無主’之語,聞者潸然。既到謫處後,此花一夜飛來,宛在中庭,俗傳曰‘飛梅’,至今尚存。”(74)② [日]希世靈彦《北野夢梅詩序》,《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册,第445頁。言其身遭貶謫,與梅花無奈分别,但梅花却隨其所行,一夜飛往。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透露出菅原道真與梅花彼此無法割捨的拳拳眷戀。“世傳神君初誓曰:‘凡人家有梅花,則不言微賤,必將降其家,而爲禳其人不祥也。’”②有梅花處即有天神,梅花無數,而天神亦可無數分身。放翁詩“‘何方’二字,則志所願言,非謂實有此理也”(75)[日]惟肖得岩《億梅齋記》,《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册,第757頁。,但菅原道真被神化後“升格”爲北野天神,其所被賦予的神性却使他“真正”做到了化身千億,與千億梅同在。日本五山文學人在贊咏天神時,遂創造性地將其梅花故事與放翁梅詩融而爲一,如希世靈彦《北埜天神梅花下像》:

身爲梅花化千億,風流應似個詩人。(76)《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册,第253頁。

横川景三《天神贊》:

南方佛法身千億,手折梅花插袖歸。(77)《五山文學新集》第一册,第576頁。

陸詩奇妙浪漫的想象與日本天神悲劇神異的傳奇因梅花而結緣,在五山詩僧筆下碰撞出了别樣的化學反應。這一融合,是中世流行的禪宗思想與日本本土的天神信仰,及東亞咏梅文學文化傳統等複雜多元的文化綫索紐結而成的特殊産物。

從平安時代推重《文選》、白居易詩,到鐮倉、室町時代崇尚宋代文學,日本文學總是以中國文學爲重要樣板,但“樣板的選擇總是由學習者以自己的審美趣味爲主體决定的”(78)張伯偉:《典範之形成:東亞文學中的杜詩》,《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9期,第186頁。。放翁詩感激忠憤與平淡自然的主體文化性格(79)張毅:《陸游詩歌傳播、閲讀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與五山禪林崇雅尚典的文化審美與文學追求并不完全一致,故在對陸游詩歌進行閲讀、選擇和學習時,日本禪僧以自身對精緻的士大夫文化的充分興趣和高度崇雅的審美旨趣(80)曹逸梅:《日本五山禪林的典範選擇與詩歌創作》,第91頁。爲主導,并不留意放翁詩中豪壯激烈的愛國篇章,反更加推重其咏景寫物的清麗篇什,表現出“脱政治化”(81)[日]鈴木修次:《中國文學と日本文學》,東京:東京書籍,1978年;
張伯偉:《典範之形成:東亞文學中的杜詩》,《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9期,第186—187頁。的文學傳統。陸詩“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二句,被日本禪林奉爲咏梅詩的最高範式。此詩在五山文學中的經典化,既構建了放翁與梅的共生形象,同時又使得日本文化對放翁的認識趨於固化和窄化,削弱了陸游詩學的多重面向。通過陸游詩歌在五山文學中的流傳與接收研究,比較中日兩國對放翁詩的受容差異,或可了解東亞漢文化圈中不同區域在接受放翁詩學影響時的文化選擇差異,而不同接受面向背後的審美心理與文化淵源庶幾亦能啓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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