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小城十二年

时间:2023-08-17 08:35:03 来源:网友投稿

李 文

这么多年 我一直

在高处抒情

在低处生活

风从不同方向

吹向万物 是慈悲

神不拿走我的孤独

不让我双手空空

——摘自拙作《颂歌》

三十八岁是个尴尬的年龄,既无暇向后看,也没有多少精力向前瞻望,着眼更多的是这一地鸡毛的中年生活。整整十二年,就在这个叫泽普的边疆小城生活。生活不是故事,千头万绪让叙说变得艰难。我不知道我能给予这座小城什么,但十二年里这座小城镌刻在我生命里的,绝对不仅仅是盛夏如伞的梧桐和挺拔站立的胡杨……十二年,终把异乡变成了故乡。

初秋的一个黄昏我和媳妇走出车站,细雨中的泽普有一丝丝冷,校友的热情,和一碗热腾腾的抓饭,驱散了秋雨的凉意。吃完饭,漫步在灯光渐亮的街道,它果然小,但整洁、秀气,细雨中更像是一个披着一层神秘面纱的小家碧玉。我一直觉得人与城市也讲究眼缘,有些城市很美,但冷漠,不易亲近,天然给人距离感。而泽普的秀气,带给人更多的是一份亲切,像邻家小姐姐,你说不出她的美,但你能感受到她的“好”。

作为特岗教师,几天后我和媳妇被分配到某乡镇小学,那时候还没有教师周转房,当晚我们被老校长带到他家里,晚餐丰盛,人更热情,我们实在吃不下了,老校长才停止“劝饭”。学校给我们收拾宿舍的几天,我们一直住在老校长家。宿舍收拾出来的当天,学校书记带我们去石油城的超市置办灶具。结账时,钱不够,媳妇转身抹泪,书记什么话都没说,掏出钱塞给我。

一个月后因工作调动我们离开了那所学校。几年后在街上邂逅老校长,我们都格外激动,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老校长普通话不好,他用维吾尔语说啊说,我用普通话说啊说,两人都没有完全听懂彼此在说什么,但那份关心和挂念不需要翻译。最后两人都不说话了,笑望着彼此。

城市也是有温度的。这座小城不期而至的善意和温暖,来自同事,来自朋友,来自陌生人。让两个异乡人怀着“人间值得”的感念,成家立业,直到几年后有了自己的“小窝”。

这座小城也见证了我和媳妇一路磕磕绊绊,从她父母坚决反对到同意,到二儿子出生。有天和媳妇吵架,她说我是骗子,我说:“我骗什么了,娶你还花了二十五元钱呢(她父母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媳妇当初是偷偷和我领结婚证的,结婚证工本费、照片总共花了二十五元)。”媳妇从钱包里掏出五十元扔给我,说:“还给你……”我转身把钱给大儿子,告诉他:“这是你和你弟弟以后结婚的费用,咱家的优良传统一定要继承下去,可不能丢。”她被气笑了。

这座小城恬静娴雅,生活平静,日子安逸,它安放着两个人的青春,一个家庭小小的幸福。正像拙作《黄昏》所写——

有轻风,刚好能吹动你的刘海

我在假装看报,其实

在假装不经意地,看你

你带着一点满足的倦怠

与孩子聊天,孩子还算听话,学习也还行

只是听你唠叨时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看看你了

几年前听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说你老了

你还偷偷哭过鼻子,而今

你眼角又多出几条岁月的印迹

我们都慢慢习惯了

时光之刃温柔的杀戮

对泽普,真的说不清爱它哪一点,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你的欢笑,你的眼泪,你的成长,已经与它血肉相连。自己即使有一万个理由抱怨,但就是容不得别人说它一点不好。

人很奇怪,很多在别人眼里的所谓“大事”,时过境迁,你可能忘得一干二净,但一些小事,历久弥新,时时在心头泛起。

大儿子两岁的时候,忽然肚子痛,疼出一身冷汗,我和媳妇赶紧抱着他出门打车,夜晚下雪的缘故,天冷路滑,越着急越打不上车。一辆私家车突然停在面前,开车大哥问清原因,说赶紧上车。医院门口,我们还没有说声谢谢,大哥已经开车离去。因为慌张,大哥的长相都没有记清。有一段时间,走在泽普大街上,觉得哪个大哥都是那位好心人。那声谢谢,只能留在心底;
那份感激,只能在看到别人困难的时候,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2015年9月至2016年9月,我在县委宣传部做“泽普零距离”公众号编辑,母亲忽然晕倒,拉到银川急救。我请假赶到银川,母亲病情危急,第一次感到惶然无助。一周后病情稳定了,小马姐打电话问情况,让我别急,在医院好好陪老人看病,老人病好了再回来。其实我知道,我不在,所有的工作压在了她的身上,她不但要编辑公众号,还承担其他工作。小马姐老公在乡镇工作,一周能回一两次家,家里还有年幼的双胞胎需要照顾。

当然,工作十二年,此类在别人眼里的“小事”很多,但这些小事,让我感念、铭记,说谢谢太俗,感谢你们在我的生命里来过。

我是个俗人,就喜欢泽普的烟火气。每逢巴扎,只要有时间,就带着孩子去赶巴扎,喜欢巴扎里老乡们热热闹闹的吆喝,尝一尝凉粉,吃一串烤肉。有一年暑假,在四乡巴扎转悠的时候,被一位老大爷手工做的小桌子吸引,老大爷没有智能机,微信不能支付,问了一大圈人,也没有换到现金。老大爷六十多岁了,我能连蒙带猜听懂他的意思:让我拿走桌子,回家拿钱再给他。我有点懵懂,老大爷根本记不住我的长相,就像我看维吾尔族老大爷,这一个和旁边那一个,他俩换个位置,我根本分不出谁是谁,都长一个样嘛。看着老大爷纯真的眼神,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泽普好在哪里——好在这千千万万个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与信任,还有维吾尔族老乡的纯朴与乐天知命的通达。

我是个表面木讷,生性敏感的人,总是被这些突然而至的关切、善意、信任击中。在《在大地上飞翔》中我写道:“一封找不到地址的家书,怀着对世间万物、对家人、对师长友人、对那些一面之缘再难有机会相见的陌生人的深情和感念,在世间辗转,路途曲折。”

感念在这块土地上不期而遇的所有美好。

如果我是一块冰

寒冷只能让我更坚硬

只有温暖

才能伤害我

——摘自拙作《致谢:写给朋友们》

有一段时间工作繁忙,每天加班到凌晨两三点,下班后静(已辞职回四川创业)开车带着我和刚等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到乡里转悠,夜路漆黑,旷野寂静,我们抽烟,天南海北乱聊,互相取笑,放肆大笑,直到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

还有托尔洪,隔一段时间定要打电话互致“问候”,问对方活着没有,活着就滚出来见个面,没有一顿烤肉解决不了的烦恼,一顿不行,那就两顿。托尔洪家去得次数多了,以至于他小儿子总是认为我就是《熊出没》里苛刻抠门自私的李老板。

2017年遇到一个坎,于我而言,走不过去了,困住了,失眠、抑郁、掉发,整个人被焦虑的情绪淹没。那时候常常与L校长一打电话就是两个小时,他也忙,但总是耐心帮我疏导、释疑解惑,并给出合理的建议。虽然离开那个单位好几年,但多年的领导成兄弟,成了老哥。也许少了联系,但遇到困惑,还是自然而然地想起他。

有睿智冷静、做事理性的G,陪着半宿半宿谈心,谈的什么早已忘记,但那份兄弟之间的情谊时时让人心头一热;
古道热肠的R胖子,他家的罐罐茶喝完一杯再续一杯,浓酽的板茶留给记忆的全是余香;
在一起总让人开心的逗比老Y,让人在忍俊不禁中暂时忘记心底的苦涩;
耿直的新疆儿子娃娃C,在他家的果园看傍晚的归鸦返巢;
还有在工作上照顾过我的M书记……那一年特别艰难,内心煎熬,是我的朋友们陪伴我一步一步走出来。

言短情长,转瞬十二年。从意气风发的热血青年,到华发渐生的沉稳中年,一路走来,互相扶持;
手头拮据的时候大家慷慨解囊,心烦的时候陪对方借酒浇愁,遇到难处大家坐在一起想方设法排忧解难,无聊了互相取笑,日子如水,精彩或者平淡,一路相伴前行。

我是个悲观的人,总觉得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我的朋友们热爱生活,像这片绿洲上世世代代生活的人们,爱就放肆地爱,活就开心地活。在我最狼狈的一段时光,带给我的,是他们对待人生的豁达态度,是寒夜中的几双大手,焐热一颗心,让我重新鼓起勇气,迎接这人世间滚烫的生活。

对于“80后”而言,是没有故乡的。年少离家求学,毕业辗转多个城市,等回到故乡,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但我一直认为,胃是有故乡的,胃的记忆,比人的记忆更“长情”。

到泽普的最初几年,吃不惯馕,吃不惯抓饭,早饭吃不惯吾玛西(糊糊)。人们常说吃饱不想家,可我吃饱了更想家乡,想家乡的小米粥、黄米散饭、咸菜、搅团、炒面片。只要回老家,肯定会去二百多公里外的市里,就为了吃一碗最正宗的炒面片。

直到有一年回老家,带着大儿子在银川街上逛,才四岁的巴郎,忽然指着街边一个摊位说:“爸爸,我要吃馕。”定睛细看,那不正是维吾尔族老乡在烤馕吗?买馕的时候和两个维吾尔族老乡聊,那一刻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学学维吾尔语。老乡见老乡,却不能痛快地聊几句。

我问儿子:“老家好不好?”巴郎摇头。问他为什么不好。巴郎说:“老家没有馕,没有抓饭,没有……爸爸,我好想回泽普呀。”孩子在说,我的思绪却飘向更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再也不念叨老家的黄米散饭、咸菜,回来半个月,一次也没有想起这些以前心心念念的老家味道,好像忘了。这半个月,想得更多的是拉面、抓饭,几次想到刚刚出馕坑的热馕,咬一口,满嘴都是小麦的清香……口水不知不觉流出来。

原来,胃也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不知不觉中,岁月早已将它“偷梁换柱”“和平演变”,而我所谓的故乡,只是一种执念。我的故乡,早已经是两个巴郎的异乡。正如我在《游子》中所写——

每一个游子

都在与故乡相反的路上

向故乡接近

那个在外多年的游子

多像一封绝望的家书

故乡是什么?是对童年、少年时光的追索?是强迫症患者精神上不依不饶的回溯?离开故乡多年,蓦然回首,故乡就是头顶这片蓝蓝的天。

一条小河

忽然断流

一棵长得好好的树

被拦腰砍断

一句谜语 说出了上半句

他躺在那里

不再听到歌声

再也看不到鲜花

不再听到新婚妻子的哭泣

老人的哀恸……

不——

他肯定藏起来了

他只是想捉弄我们

他本就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他肯定躲在哪个角落

一脸促狭、一脸坏笑地想:

“我就藏起来让你们找不到,看你们能把我咋的”

——拙作《小安》

天还没有亮,我送完孩子,骑着电瓶车往赛力乡赶。电话却在不屈不挠地响,是驻村的白主任打来的,接通:“小安没了……”我停了会儿,说:“啊?”

头昏昏沉沉的,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轿车。半天才反应过来,向校长请了假。在殡仪馆看到小家伙面容安详的样子,他躺在那儿,只是睡着了,不愿从自己的梦里醒来。

一周前接到小家伙的电话:“老壳子,干吗呢?”“还能干吗,上课、改作业……”东拉西扯聊了会儿。“老家伙,等周末不忙了约一下。”“好!”

2018年在同一个科室共事过一年,小家伙整天笑嘻嘻的,每次加班,我们几个老烟枪凑一块儿,按他的说法是“一起吸毒”,“吸完接着干”。爱开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玩笑,有时候也给我们谈谈他的理想,近几年怎么干,划分几个小目标一步一步实现……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薄情”的人,转身,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掉……金兵、伊力夏提、白主任,以前的同事都来了。

小兄弟2017年被招聘到泽普,他把最美的四年青春留给了泽普的教育,自己永远地留到了泽普。他留给同事、朋友的永远都是一个阳光大男孩的欢乐记忆,却在二十六岁这一年,和大家开了一个悲伤的玩笑。他可能只是累了,只是睡着了,第二天会一脸坏笑地对我们说:“老家伙们,我突然给你们一家伙,蒙了吧?你们能把我咋的!”他的口头禅是:“你们能把我咋的!”这个寒冷的清晨,你的同事、你的朋友、你刚刚新婚的妻子、你年迈的父母,都不能把你“咋的”,你却无意中给所有人重重一击;
所有人措手不及,被巨大的悲伤击倒。时间永远定格在了2021年11月24日凌晨3点……

默念一声兄弟,这个清晨冷彻心扉。

叫一声兄弟,叶尔羌河水呜咽。

哭一声兄弟,这天地太冷血!

……擦去泪水,天渐渐亮了。深秋的天空更加高远;
长流千年的叶尔羌河褪去夏日的喧嚣,默然失声;
亘古的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吹过这片厚重、肃穆的土地,吹过这薄情的人间草木。这个清晨,寒气侵入骨髓,是无处躲藏的冷。今年冬天注定是一个寒冬,但草木知道,春天从不爽约,不赴约的是人。

安启正,男,26岁,甘肃天水人,2017年应聘为泽普县波斯喀木乡中心小学特岗教师,因心梗卒于2021年11月24日凌晨3点。

有人说泽普太小,馕从街东滚到街西,还冒着热气。我却觉得它大,大到足够容纳所有人的欢笑和悲伤,容纳这些内地热血青年或短暂或漫长的一生。

十二年,异乡已是故乡。没有这十二年,人生肯定苍白,生命肯定残缺。这十二年,学会了接受生命中的缺憾,并与生活和解。怀揣感恩,深情地悦纳生活所有的恩赐——

良心作证:它里面记下的

全是感恩

而那些刻意的伤害

我早把它交给了没心没肺的时光

——如果记录这些才能成为强者

除了伤害自己 你尽可以说我懦弱

谁活着都不容易 活着的人

都是勇士

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如果死亡有一天带走了我的肉体

请你打开它:里面只有一颗心

因为无力负担对人类阔大的怜惜

而微微颤抖

它曾经热爱万物

它依然眷恋着人间烟火

——拙作《成长记录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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